私宅往事
汽车在乡间狭窄但平坦的水泥路上七拐八弯,穿过一个弄堂就进入一片开阔地。一个屋檐矮矮叫做“决心村”的地方。
每次来的时候我都不记得路,只到了弄堂跟前才有déjà vu:经过那令人紧张的一小段黑暗,才能到达明晃晃的晒谷场。太婆的家在我印象里就是这么个“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桃花源。
说“桃花源”是美化了。这座世外桃源有鸡有犬,但又破又小。门口的铁栅栏似乎锈在那儿从来移不动,打水仍在场子旁的水井,洗衣机吱吱呀呀艰难咽下太婆的床单被套。做惯了城市人,每一次都要重新型塑自我认知,告诉自己这个地方是我八分之一血脉的起源。
太婆95岁了,属鼠。戴一顶镶钻和珍珠的橘红色贝雷帽,脚蹬翻毛驼粉色雪地靴,身上层层叠叠套着玫红的毛衫,耳聋的程度到了家人跟她说话,隔壁的隔壁的邻居都能听到的地步。但老太太思路清晰,准确说出了我的名字和工作的地点,还告诉我贝雷帽是邻居做手工加工,随手送的。
“不好看,太花了,”她把帽子取下露出满头银发,给我看茸茸的内里,又换一个角度戴上。
亲戚们陆续到场,姑婆舅公矜婆,骑摩托车带着两个女儿来的年轻的小姨,带黑色贵宾犬丽丽来兜风的舅舅舅妈。眼看寒暄结束,谈话即将进入你啥时候找对象的标准环节,建宇舅舅的一句话救人于水火,他说,要不要去大地主家看看?
我印象里建宇舅舅一直是个话不多的人,眉眼里透着憨厚那种。也许是以往的亲戚聚会我俱在神游,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娶了一个干练的妻子,一女也已经长大到可以活蹦乱跳的年纪。
这一次他却意外地多话,带着一众人走到几步路外的田埂上,遥遥一指:看,那就是旧地主家。
平地惊雷一般,浑浑噩噩的农田里有一座白墙黑瓦的大宅子。它像座围城,在不过几百米远的地方兀自荒芜着。藤蔓已侵蚀覆盖了大半原有的建筑,只有几座小楼还清晰可见。
来太婆家这许多次,这片村子第一次在我眼里散发出近乎神迹的魔力。
建宇舅舅说,这房子以前属于一个姓张的大地主,地主在解放后被枪毙了,宅子就成了粮仓。我一听来了兴致:能去看看吗?
我们跟着建宇舅舅踏上探险之旅。午前的阳光耀眼,虽是冬天却有春意,即使“旧社会大宅院”里冷气森森,估计也可抵御。我们跨过家门前的小河,面前是一片绿油油望得到尽头的农田。
建宇舅舅一边带路,轻车熟路地在杂草间分辨路与田地的分野,一边告诉我,这片农田曾经是一片合作社的橘林,虽然以河为界不许进入,小时候他和伙伴们经常来这里偷橘子吃。收完橘子后,村里也会放他们进去,摘那些树上剩下的橘子。台州的蜜橘有名,近些年更是有不少新品种育成。
靠近宅子墙下,我们又与河相遇。这条小河似乎是宅子的护城河,圈了一个直角。
沿着石墙,我们走到门口。墙上插满了彩旗。
大门是高高耸立的银灰色铁门,旁边的牌匾残破,勉强认得出“横河粮库”四个字,“河”字已少了两点。
进门后,迎面而来几座江南古楼,空荡的庭院里一口水井。
左边的木屋顶残破,右边的则明显有修葺,顶上瓦片整整齐齐,近看,每个瓦片上都有一颗五角星。大概是公社时期的遗迹。
墙面还涂黑了方方正正的一块,可以想见是当时画板报的地方。
屋子里空旷,已不见任何旧家具,而是东一堆西一堆的轴承。地上铺满秸秆,有几个大叔正给百来箱橘子装车:原来这个地方临时作了新品种柑橘“红美人”的库房。
听橘子大叔说,这块宅子有80多亩,曾是粮仓,后来又成了工厂,现在闲置了,又成了库房。
我们向左钻过禁行线,进入另一处院落。刚才的院子是水泥地面干干净净,这里的石板地却是苔藓遍布,杂草丛生。藤蔓从四面八方赶来,涌入楼道,铺满屋顶,倾泻而下,落地后又悄无声息地在地面上匍匐前进。
一层的木板楼面勉强立着,贴上了“危房”标志。木板大概也不是房子的初始装潢。依稀可以看见木板上用毛笔写的繁体数字,陆柒捌玖拾,每个标号的门板上都有一个推拉的小窗口。这是以前的粮站,建宇舅舅说。
踩着枝叶走上一处靠楼的石阶,是同样铺满藤蔓的二楼,正好望向太婆家。建宇舅舅恍然大悟:我们原来在这里玩过打枪的游戏!这是我们的碉堡!
建宇舅舅的故事已经是后来的事了。更早一些的时候,我妈也来过粮仓。生产队交粮的日子,她说,是一年里盛大的节日。她记得那是一个可以吃“嵌糕”—一种台州特色的包馅年糕—的日子,也可以吃到“矮子西瓜”—粮站门口总有一个小矮子,站在他的大箱子上售卖西瓜。那大概是文革末期。
张大地主的故事则还要向前追溯30多年。如果说建宇舅舅只能模糊说得出姓,三姨婆则能脱口而出他的名字:张翰庭。
村子里张姓是大姓,建宇舅舅也姓张。他在手机上搜这个名字给我看,评价道:一看就是文化人呐。我问他们是不是有亲戚关系,他说,一个村里的,就那样,算是同祖同宗吧。
根据姨婆和舅舅的版本,张翰庭是解放前的大地主,刚一解放就被枪毙了,房产也全部没收。但他当年曾经有机会逃去台湾,却在船上救人之后回乡,才遭此厄运。“其实是个好地主呀,”三姨婆感叹。
我打开手机搜索张翰庭的名字。看到的却是一场骇人的海难,一次无私的救援,和一场至今未昭雪的冤案。
张翰庭大约出生于19世纪末,原名张寅,曾去东洋留学,参加同盟会,回国后当过民国的县长,辞官后经商。
1948年12月,上海即将面临战乱。12月3日,“江亚轮”,一艘从上海开往宁波、载满4000多逃难民众的船,在吴淞口外海面上沉没。
下午6时多,一艘名叫“金源利”的货运小船经过(运的正是台州的橘子),投入救援,救起了453人(一说543人)。这场当时最大的海难有3000多人死亡,而被救起的900多人中,一半是这艘货船所救。
下令救人的船主,正是当时六十多岁的张翰庭。
关于这场船难更多动人心魄的细节,凤凰网两篇2009年的报道还有详述。而我的注意点落在了仅仅半年后,张翰庭命运的急转弯。
1949年5月,温岭解放,中共浙南游击纵队进城,张作为为数不多留下的士绅,“宰猪担酒进城犒军”。
但一个月后解放军南下,接管温岭。同样也是姓张的一位县长,将张翰庭逮捕入狱。
这位一年前的“上海市荣誉市民”,突然成了阶下囚。尽管有乡人顶香请愿,游击队司令员上书陈情,甚至陈毅市长报告中央,同乡沈钧儒请示周恩来总理,最终张翰庭等来的批文是:“此等罪大恶极分子,应经过正式法庭审判,证实罪状,可以判处死刑。”签署这条批文的是当时的中央政府副主席刘少奇。对外,官方一直没有公布张的罪名。
之后公开出版的刘少奇文稿里提到了他被枪决的理由:“…曾任国民党的巡官、局长、县长多年。直接间接谋害人命十一条,勾通匪首,侵吞公产,霸占公地,系全县性恶霸。解放后曾公审两次,群众坚决要求枪决。”据凤凰网,这些信息大多并不属实。
张翰庭的案子曾在80年代有过一次平反机会。当时,接到申诉的习仲勋曾批示下属查清情况。但种种原因,平反进程搁置,直至今日。
而在乡间,在我见到这栋乡间别墅惊为天人的午后,流言的两面仍依稀可见。三姨婆记得张翰庭轮船救人的传奇,但也确信那个大宅子里曾有过一个关人的水牢—那是张作为“恶贯满盈”的地主,传说关押长工的地方。
只是三姑婆也不再确信那些关于水牢的传说。“张翰庭不会那样的,”她说,“他还是个好人。”
参考资料:
《张翰庭48年义救沉船乘客 49年后被指为劣绅枪决》凤凰网
《“江亚轮”海难救生英雄张翰庭的谜样人生》凤凰网
《江亚轮沉没事件》 中国军舰史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