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职业是小说家
当然,我的职业不是小说家,村上春树是。
我有个朋友,到哪都带着一本《海边的卡夫卡》,反复阅读。他说每读一遍都有新的感受体悟。我只读过一遍,而且只记得冰箱里的猫头这么一个让人睡不着觉的意象,大概也不会再回去读。我因此一直不懂村上春树。
读了作家的自传式杂文集,好像开始明白一点了。那个小说里虚无缥缈深不可测的作者,变成了坐在木桌前缓慢、小心又认真地讲话的老头,絮絮叨叨掏心掏肺地讲自己的创作心得,谦虚谨慎里带一点不自知的傲骨,很是可爱。
跟我的朋友一样,村上身上有种爱钻研的少年气,中二的意气风发里混杂日式的勤勤恳恳。他开酒馆的时候历经艰辛,说自己“狂风袭来时只能缩起脑袋硬抗”,我想象这样一个梗着脖子的作家,似乎看到冬天里的自己,不觉亲切很多。
“硬抗”的时候人人都有,只是像村上这样“抗”了一辈子的,殊为难得。
村上一直坚持写作和跑步,年复一年。他说他把跑步当成“一生中不得不做的事”,好像把这件事放到这样一个漫长的时间维度里,就突然变得有意义,而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靠这样的自我催眠,他竟然坚持了几十年。
另一个这样的人是编剧陈文贵,他是一个香港写戏十年,又辗转台湾,最后回到大陆的厦门人。
在一个访问里,他回想初去香港的日子,叙述的方式特别打动我。他说,“那个时候大陆去香港的人不多,我从下乡知青回到厦门做工人,是人生第一个离奇,再从厦门来到香港,父亲为此倾尽家财,一家人像浮萍一样落在香江,尽管已经30岁,但对这个全新的世界仍然充满渴望。”
这是一个会说故事的人。而他说故事的能力,来自于在香港的茶餐厅里和制片公司老板pitch story的锻炼。十分钟决定一个想法的生和死,他需要通过不断的察言观色调整故事走向,因此学会怎样讲抓人的故事。过了60岁,他还在写剧本,作息规律,笔耕不辍。
他讲的其中一个故事是《老房有喜》。外壳是偶像剧,背景其实是两岸开放探亲后的寻亲潮。上海这座摩登城市里,苏有朋饰演的台湾小少爷爱上赵薇饰演的外地女孩,最后两人身份之谜解开,虽然没有情人变兄妹,但也足够狗血。
那时候的剧,即使狗血也让人看得津津有味。但看到不少上海20世纪末的风情。比如刚到上海的台湾人感叹,“上海人真厉害,当街就打kiss”;当时说到“台商”,都是一副仰望的样子。又比如对外地人的歧视,“你算什么上海人,你只是有上海户口,上海人还是把你当乡下人”;对金钱的向往,“提钱多庸俗,没钱没幸福”。有些东西今天变了,而有些东西跟20年前没差别。
写得了世俗风情画的编剧,也写得了斗智斗勇,你侬我侬。想想在《铁齿铜牙纪晓岚》里拍过的案和《小李飞刀》里赔进去的眼泪,那都是陈文贵的贡献。
读村上春树小说的时候,我曾想作家是否是一个被高估的职业。和迟子建这类作家不同,有些作家的作品看上去是偶然性的集合,击中读者的可能也是这种偶然性。
但读他的随笔,又觉得创作实在是一个体力活。狂风里抓住某一个偶然,然后缩起脑袋扛着,直到打磨出自己的东西。浑然天成里,可能是精密的计算。
即便不是如此,记录某一时刻稍纵即逝的心情,也是有意义的。每个人都可以是一个夜晚的小说家。但要成为职业小说家,就像村上春树说的,要成为那种在水中始终游向前方的鱼才可以罢。
“倘若不在水中始终游向前方,必然只有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