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与达尔文——读《鸟喙》
缘起
静安寺的地下街充满小情小趣,一溜的玻璃门里映着各式小铺子里精致的衣物和饰品,街口的一块是跳蚤市场,统一的棉布底子,摆一些手作。
在这里我遇到了小绿,一个读植物学的研究生姑娘。读植物学要东奔西跑,她经常去野外做研究。最近在上海,下午不上课的时候,她来自己租的一块小角落,卖自己做的树叶书签。
吸引我的倒不是书签有多好看——第一眼看到,像是植物标本加上孩子的涂鸦——而是小绿的话,“每个书签后面都有故事,”她说。于是听她说起了峨眉山的花,法国的树叶,加拉帕格斯群岛上的达尔文雀……恍惚回到了高中学生物的时候。
周末的时候我去借了一本她推荐的书,《鸟喙:加拉帕格斯群岛考察记》。作为一本普利策获奖读物,它的知名度似乎不高,豆瓣上所有的版本,标记读过的不过寥寥百人。有人说是学术向的科普,增加了我的畏难情绪。但第一章读下来,非常之顺,隔着厚重的翻译,我也能感受到作者组织语言的强大能力和清晰的条理。
所以,想把它推荐给你。
笔记
谈论达尔文,好像不似谈论牛顿和门捷列夫那么枯燥。在大海上飘来荡去的航行竟然是科学研究的一部分,听上去浪漫无比。但谈论达尔文也令人生厌,每个人成长过程中听得最多的词之一大概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已经成为一种处世哲学。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拥趸藉此为商业社会的手段和伎俩正名,实在让人提不起劲。
科学家如何谈论达尔文?Jonathan Weiner的《鸟喙》告诉我,用几十年如一日的孤岛考察,用不厌其烦的测量和记录,用精准的计算和严密的推理。
Weiner跟踪采访的格兰特夫妇,二十余年频繁往返于一座四面悬崖的小岛,大半光阴在无人的岛礁间度过。因为四下无人,他们甚至常常在岛上赤身裸体,过最“亲近自然”的生活。
他们研究的加拉帕格斯群岛,曾在达尔文的笔下出现。虽然《物种起源》里几乎没有提到它的重要性,但年轻达尔文在群岛间的一次旅行,埋下了进化论的种子。他那个时候,岛上的鸟儿几乎不怕人。而格兰特夫妇开始研究的七、八十年代,这个地方仍然人迹罕至,鸟类们毫无戒心。书名“鸟喙”是直译,另一个译名是“与鸟为伴”,也足够贴切。
Weiner这样描述格兰特登上的岛屿:
“孤独、有限的海岛就像一出悲剧,不知什么人把生死之间的一切都压缩在一个地点、一幕剧、一场戏中。这儿几乎一无所有,灰黑色的穹空下只有一堆堆白色的石头、灰白的石头和条纹状的火山熔岩,就像从黑蓝色的大海中爬出来一样,只有一条像伤疤似的小径通向火山口的边缘。”
第一次读到这里的时候很心动,宿命悲凉的巨大幕布下,是炽热的活泼的生命。像地球的缩影。
科学家选择加拉帕格斯的小岛,很大原因是岛上的雀类并不迁徙。既然雀们的外观和习性变化只和种群内部有关,只要对于性状的测量足够准确,就能发现外界环境变化对鸟雀造成的影响。
进化论的证据很明显,几乎是不需要剧透就可以肯定的事。旱灾和雨季过后,雀类的不同种群的数量,和不同种群内部的平均喙长短、翅膀大小等等,都有符合进化规律的改变。
让人想不到的是这种变化之剧烈、之微小——是,两者并不矛盾。“变化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进化并非一个逐渐积累的长期过程,而是短期内剧烈,长期则由于相反外界力量而渐趋平和,程度反而轻微——因而新物种的形成,需要更长时间的酝酿。
但即使是短期内最剧烈的变化,造成的差异也很轻微——地雀的喙,差仅仅一毫米的长度,就可能吃不了蒺藜种子,无法在最困难的旱季生存。最小的差异就能决定生存还是毁灭。Weiner开玩笑,人类也是一样,埃及女王克莱奥帕特拉的鼻子要是扁一毫米,凯撒和安东尼就可能不会同时爱上她,人类的历史也会被改写。这么说,整容是另一种进化吗?会多大程度改变人类进程呢?
这样的科学几乎充满哲理。在第十五章以前,Weiner没有涉及任何与DNA有关的讨论。在前基因时代,科学判断仅仅依靠直觉,严谨的数据和敏锐的观察力。有点像本格推理,也像目前的社会学研究,盲人摸象似的场景,最考验逻辑的缜密程度。
有赖于高中生物的锻炼,此后关于基因的论述基本在我的知识范围以内。稍感惊异的是人类原来早已研制出了人工碱基对,即除了AGTC之外,可以人造DNA的配对了。而网上搜到一篇2014年的中科院论文,说目前科学家已经能够构造包含人工碱基对的人工合成细菌——人工碱基对不存在于自然界,这就意味着如果应用在疫苗上,低活性的病毒因为没有原材料而不会在体内作妖,将“更易操控”。
但人的行为到底仍是自然的一部分。Weiner在第十八章中用大量事例说明变异的必然性。除非以最原始的方式大量杀戮,否则物种总会找到变异的途径,继续生存繁衍。不怕杀虫剂的害虫,中学课本里灰色的蛾子,抗药性的细菌,无不如此。人工碱基对最终能够帮人类抵御所有疾病吗?我以为答案几乎是否定的。
另一条法则更触目惊心。岛上的一类鸟儿中,有十几只喜欢在吸食花蜜时把柱头弄断——一个没有成本,也不会遭到惩罚的举动,却造成花的传粉失败,数量减少,最终导致整个依赖花蜜生存的种群的灭亡。“自然选择关照个体的利益。对个体有益的通常也对群体有益。但是,当个体需求与群体需求发生冲突时,个体总是取得胜利,即使它的胜利会造成群体的毁灭。”自然的规则没有对错,潮起潮落而已。
最后去了解了一下作者。Jonathan Weiner有一个自己的主页,白底蓝标题黑字,非常简单,像是90年代的网页设计,从来没变过。上面放了他的头像,瘦,有些谢顶,黑白相间的拉碴胡子,目光深邃得像达尔文。背后是岩石,好像是在哪次野外工作的时候拍的。
网站上列出了他的四本书,包括《鸟喙》,都是生物学相关的作品,由对科学家的访谈、记录整理而成,关注疾病、生死、行为,用现在时髦的话说,长篇“非虚构写作”。
《鸟喙》获的是1995年的普利策非小说类作品奖。Weiner领奖的时候,带着一头早期谢顶预兆的卷发,戴着金边眼镜的Weiner在照片里低头笑着,从母校哥大的校长手中接过荣誉。谢顶大概是无可避免的,而从书生气的年轻人变成专业知识丰富、野外经验充分的自然科学写作者,是个奇妙的自主变异过程。
从《鸟喙》中还获得一点文学的灵感,或许可以写一部小说,讲述污染无可挽回时人类的进化。灭绝?不会的,也许我们正在经历一场漫长的“自然”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