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也可能是雾
三个半小时的火车,足够看完阿西莫夫一部小说,《神们自己》。
这部小说写于1972年。而多年后当代读者如我,仍感叹其建构世界的想象力。这是一部到目前为止仍有“未来感”的小说。
阿西莫夫很有雄心。仅这一部,就探讨了多个科技/科幻的重要问题:能源、外星生命、平行宇宙、月球移民、宇宙起源,此外,社会学中殖民地与被殖民地关系的讨论也借由地月关系呈现。
意外的是,阿西莫夫部分解决了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的一个问题:人类能否想象出真实外星人的形态?
早期的科幻作品,外星人常以有触手、带黏液的软体动物形态出现,似乎暗示它们按地球的划分标准,实在是很低级的生物。
更常见的形象,则是大眼睛大头颅,细长脖子小身体,皮肤苍白粗糙。这一形象极似人类婴儿。不由让人猜测,是否生命本源的神秘感让人们将外星人与婴儿的形象重叠。最有名的E.T.看上去是婴儿形象的进化版,头颅变成了扁平的锤状。
再有想象力一点,外星人以地球动植物的组合体出现,猩猩的头颅和人类的身体,犀牛的角和蛇的鳞片,各种怪奇组合抓人眼球,实际上颇为无趣,没什么想象力。搜罗完动植物,人们开始转向人工造物。最具标志性的汽车人,可视作工业崇拜的产物。
当然,也有完全形似人类的设定,这种放弃想象的方式反而增加一点亲切感。但总跳不出头、眼、手、身的固定思维模式。一些科幻作品中,外星人则伪装成人类。这是一个聪明做法,既为猜测其本来形态留下余地,又体现了它们的超高智能或科技。这种设定的大忌是故事转折,外星人撕下伪装,如异形钻出好看的皮囊,凶相毕露。刚刚构建起的一点神秘美感瞬间崩塌,荡然无存。
阿西莫夫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在故事三分之一的地方,外星人出现。乍看,它们是最低级的软体动物,有触手,身体扁平。最大的不同,是它们可变幻形态:思考时是椭圆,做爱时是雾。
形态变化并非作家毫无根据的异想天开,而基于一个异宇宙的物理规律:分子间的强作用力是地球所在宇宙的十倍。这种生物因此能够互相融入彼此,它们自己身体里的“缝隙”足够大。
此外,阿西莫夫还为这种生物构建了伦理律。理者、情者和抚育者共同构成家庭,生出三个孩子后三位父母则将踏上死亡与重生之旅(此处谨慎地没有剧透)。很明显,这一设定里,家庭分工脱胎于人类世界性别功能弱化,情感功能强化后的社会关系。
对异世界生物的想象,不应局限于生物学探讨,更要涉及物理规律、社会学和伦理学的范畴。尽管这一切仍是建构在人类已有知识基础上,但想象边界延展哪怕一点,就有可能激发新的创见。这比单纯讨论外星人有几个角,有意思多了。另一个例子,是特德姜的《你一生的故事》,讨论了外星生物一套截然不同的语言和文字体系。不过,与阿西莫夫的乐观不同,他的故事里有淡淡的悲观情绪。
回到小说本身。围绕能源,两个世界的生物建立了一种叫“电子通道”的交换渠道。从地球的角度看,异世界的外星人将自己世界里能够稳定存在的钚-186的20个质子转换成中子,形成地球上常见的金属钨,这个过程释放出正电子,产生能量作为能源使用,无害而持久。反之,进入另一个宇宙的钨则发射电子,转化为钚,同样释放出能量。这是一个看似完美的双赢局面。
两个世界互相渗透和影响,危机在于,人类所在的世界在这种交换中有恒星爆炸的危险,只有少数人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而没有人相信。或者说,没有人愿意去相信。毕竟,洁净无成本的能源如此诱人,无人不爱。
这就有了文章开头,试图力挽狂澜的物理学家与政府官员的对话。官员说,“有人认为,公众希望环境得以保护,人类的存续得以实现,还认为那些为了这类崇高目标而奋斗的理想主义者会得到公众的爱戴,实际上,公众所期望的只有一件事——他们自己过上安逸舒适的生活”。物理学家坚持,人们的生活必须回到电子通道出现以前。官员问他,有什么确切的证据。他僵硬地说,最好的证据,就是太阳爆炸。
最终的故事里,人生失意的科学家成了拯救太阳系的英雄。月球殖民地试图脱离太阳系的计划也被阻止。家园安好,纽带也没有断裂。虽然对人类社会几多嘲讽,阿西莫夫的故事内核仍是深沉的乡愁。这个充满了愚昧贪婪残忍暴力的世界,却是无人能舍弃的故乡。
于是,他在致辞中写道,“愿与愚昧的战斗终将有胜利的一天”。